〈Monologue〉(卡巴庫恩)
大綱:
方舟混戰結束,目送利貝爾領便當後回到地下幾個月後卡巴內不小心偷看到庫恩日記的故事。
* * * * * * *
那一夜,冷戰許久的兩人終於進行了五百多年來的第一次交談。
不過正確來說,倒像是庫恩單方面地傾瀉出長年來累積在心中的獨白。
「過去這一千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對卡巴內的感謝。」
他溫和而堅定地望著那雙黯淡了近五百年的灰眸說道。
石榴紅的光彩,曾經連同過去的回憶被硬生生逐出腦海,然而當彼此對上眼的那一刻,卡巴內才意識到──就算對過往有再多的悔恨,他卻從來沒有悔於千年前和庫恩的相遇。
少了庫恩的存在,或許能讓卡巴內帶著王者的榮耀驕傲地活過一輩子,但隨之而來的孤寂想必會讓短暫的人生顯得索然無味,至今活上千年歲月的他不禁生了這樣的想法。
「我始終深信著,那個曾經拯救了我的英雄,就算經過漫長的千年,也一定還存在於這世上某個地方。」
庫恩離去前留下的話,終於讓卡巴內心中那灘沉寂了五百多年的死水又泛起陣陣漣漪。
隔日義無反顧攜刀上陣的他,不僅僅只是想親眼見證庫恩對於兩位後輩的假設,同時也是在回應對方自始至終從未改變過的信任。
轉眼之間,方舟的混戰、阿魯姆的抉擇、利貝爾的死,早已成了數月前的往事。
說到在方舟上和那位被喻為最強人類的激戰,卡巴內大概這輩子都不願再去回想。
來回被肢解的次數多到兩隻手都數不完,如今還能完好無缺地在熟悉的地下悠然漫步,也只能歸功於讓他悔恨了數百年的詛咒。
過於荒謬的矛盾,事到如今能淡然地一笑置之,是否代表自己終於能放下所有的懊悔,重新接納這必須繼續在無盡永生中徘徊的命運?
回到地下後的這幾個月以來,卡巴內仍然無法理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緩步在地下熟悉的小徑,無意間路過不久前作為客室供利貝爾還有阿魯姆等人使用的屋舍。
如今少了終日的燈火通明、還有偶爾從屋內傳出的談笑聲,過於寂靜的空間讓人感到幾分違和,但這才是這些年以來地底一貫的狀態。
恢復成僅有三人的地底生活說實在跟以往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雖然卡巴內與庫恩之間那道築了近五百年的冰牆終於瓦解,但過去在業都那樣融洽而毫無隔閡的相處狀態也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恢復的。
另一方面,地下的一切生活起居依舊由科諾伊一手包辦,但在卡巴內從方舟回到地下的那天,他便嚴正地向兩位結束冷戰的當事人拒絕往後一切的傳話工作。
「沒事的,卡巴內。反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就算還要花上另外一個五百年,我也會耐心等到你願意敞開心房的那天到來。」
或許是意會到對方因得力隨從擅離職守而產生的無助與絕望,庫恩隨即出聲安撫道。
來自絕望中的一絲曙光,讓卡巴內悄悄鬆了口氣。
他著實明白,這輩子總不能一昧地依賴庫恩的包容,但當那一掃過往憂愁而帶著幾分期待的笑容映入眼簾之際,一股油然而生的難為情讓卡巴內只能將外套的兜帽拉得不能再更低。
所幸一時的難為情,並沒有成為彼此間的阻礙,幾個月以來,卡巴內與庫恩之間也漸漸有了改變。
起床後的早安及睡前的晚安等簡單問候,隨著時間推進,早已恢復成彼此間最純粹的默契。
圍繞著餐桌的閒談,儘管只是簡單的問句及回應,但如此進展也足以讓參與其中的科諾伊欣慰到眼眶泛淚。
少了刻意的無視,庫恩的臉龐更加頻繁地為笑容所點綴,而在接收到對方笑容後仍會略顯尷尬別過臉的卡巴內,也開始會在擦肩而過的剎那輕拍幾下對方的頭以示回應。
這些,都證明著兩人正一步一步努力修復著彼此間的關係。
細細咀嚼著這段時間所發生的點點滴滴,卡巴內繼續漫無目的地悠晃著。
無意間抬頭仰望,位於高處的那道岩壁千年來依然如舊,隔絕著地上與地下兩個平行的世界。
幾百年前的過去,卡巴內大概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有一天還會牽涉於那個曾經決心要徹底遺忘的世界;他也絕不會想到,當拖著疲憊身軀回到地底再度碰上庫恩的瞬間,死灰復燃的眷念會讓他毫不猶豫地將對方緊擁入懷。
千年以來,即便有再多的後悔,他仍然打從心底深愛著庫恩──直至今日才意會到的事實,不禁讓抿成一線的嘴微微上揚了幾分。
「卡巴內大人,您一個人在這裡傻笑什麼啊?」
硬生生打斷還沉浸在自我意識中的自家前國王,恰好路過的科諾伊順勢搭上對方的肩,
「是不是跟庫恩大人又有什麼讓人開心的新進展了?」
露出兩顆虎牙的燦爛笑容,此刻在卡巴內眼裡只像是刻意的揶揄,隨即憤然甩開那隻勾在肩頭的手,為的也只是將那股莫名而生的羞赧模糊殆盡。
「既然不想幫忙傳話,就不要在一邊講風涼話。」
冷冷丟下這句話,卡巴內便毫不猶豫轉身「看似」從容地逃離現場。
「對了,那個方向應該是往庫恩大人的屋子吧。那麻煩您幫我傳個話,請庫恩大人待會可以來飯廳準備用晚餐了。」
開朗到讓人惱怒的吆喝讓卡巴內一度想調頭,但想到這樣一來又會碰上那一臉賊頭賊腦看好戲姿態的隨從,便自我放棄般地繼續快步前行。
位於小徑盡頭的木屋,是庫恩這幾百年來所居住的地方。
五百多年前,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只會為殘存一副空殼的卡巴內帶來更多的痛苦,便在某天逕自搬離從前和卡巴內、科諾伊一同居住的主屋並來到此處。
雖然和解破冰後科諾伊曾詢問庫恩是否想搬回去,卻被他婉拒。
一來是喜歡看書打發時間的庫恩,早已將屋內堆滿成堆的書本,要將一屋子的書堆挪回主屋無非是個要耗上不少時間及體力才能完成的大工程。
再者,庫恩希望卡巴內能用他自己的步調慢慢拉近兩人間的距離,一旦貿然強迫卡巴內接納自己,他也無法保證彼此是否又會再踏入另一段無盡的冷戰。
不過這些顧慮在局外人──科諾伊眼中看來卻略顯多餘。
畢竟那位回到地下後便成天沒事就藉故往庫恩住處晃的前國王陛下,說不定也再殷切期盼他搬回去一起同住的那天。
而那位前國王陛下,今天也依舊來到庫恩的小屋報到。
「庫恩,我可以進去嗎?」
就算方才科諾伊不催,本就打算順道過來找庫恩的卡巴內輕敲了幾下敞開的木門。
過了好些陣子仍不聞回應,他索性直接進入屋內,跨過重重書堆疊出的障礙後,終於在角落發現蜷伏在矮桌旁沉沉睡去的庫恩。
毫無意外的,一旁鋪著米白被單的床鋪和過去幾天一樣完全看不出任何使用過的痕跡。
「怎麼又睡在這了……。」
帶著幾分無奈,卡巴內順手脫下身上的長外套為熟睡中的庫恩披上。他同時也暗自推測著庫恩上輩子八成是某種貓科動物也說不定,否則這世上到底有誰會放著好好的床鋪不睡,硬是要每天縮在桌角才得以入眠?
卡巴內還記得前陣子第一次踏進這間小屋時,也是在同樣的地方看見庫恩以同樣的姿勢酣然沉睡。
雖然經過幾番嘗試,但不論是叫喚名字或是輕搖那看似單薄的身軀,都無法將酣睡中的少年從夢鄉召回現實。
要睡至少也睡在床上──憑著如此單純的想法而打算將對方抱到床鋪的卡巴內,當下也沒想到竟會被書堆絆倒而直接往後跌了個大跤。
幸虧不死的身軀有著極佳的自我修復能力,除了後腦傳來的短暫疼痛,其他跌傷的地方並無大礙,然而撲倒在自己懷中卻依然熟睡、絲毫沒有清醒跡象的庫恩卻讓他不由地感到有些尷尬。
陷入如此窘境,讓卡巴內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內心掙扎著究竟該如何是好的他,只好維持當下的狀態在小屋度過了整整一夜。
隔天一早,當醒來的庫恩終於意識到自己趴臥在卡巴內懷中、同一時間兩人看似親密的接觸又被貿然闖入的科諾伊目擊個正著,一連串過於混亂的進展讓卡巴內在羞恥心和自尊心同時圍攻之下,只能在庫恩起身後故作淡然地迅速離開現場。
打從那天起,他便決定不管庫恩睡在屋裡的哪個角落,他都絕對不會再加以干涉。
眼看庫恩這樣一睡短時間內大概是叫不醒的,科諾伊的傳話請託似乎也就沒有達成的必要。本想就此離開的卡巴內,卻在轉身之際注意到散亂在矮桌上的紙堆還有靜置在一旁的鵝毛筆。
他將筆插回一旁的筆架,再順手將一旁的墨水盒上蓋,隨後耐不住的好奇心終究還是促使他伸手摸向那一張張的的紙稿。
當他才拾起第一張紙,映入眼簾的熟悉字跡旋即讓他打住手邊的動作。
圓滑而小巧的字跡是庫恩書寫時一貫的風格,曾經對於業都語完全陌生的他,如今也能流暢地寫出那讓卡巴內再熟悉不過的文字──
「今天是卡巴內回到底下的第七天。
這幾天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你,在你上去方舟的那段時間,科諾伊終於成功種出業都才
能見到的藍色小花了。
開在王宮花園的大片藍色花海,曾經是我在業都時最喜歡的風景。
還記得你說過,這是種代表業都的花,也是你最喜歡的花,所以我每天都會採上幾支
鮮花放在你房外的窗邊,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
雖然科諾伊還在研究大量栽培的方法,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成功的,等到地下也出現
那大片的藍色花海時,我們再一起去看吧。」
每天早上放在窗台上的鮮花究竟是誰的心思,卡巴內打從一開始就心裡有底,但沒有選擇在庫恩面前點破這番好意,或許也是因為長年的冷戰帶給他的尷尬,讓他無法坦率地向對方表達那最簡單的感謝。
花朵可以在精心培育後重新生長茁壯,但早已消逝於歷史軌跡之中的故國卻無法重生,這個事實卡巴內再明白不過。
儘管業都的復甦隨著時光流逝終究只能化為一場遙不可及的夢,但事到如今,卡巴內終於選擇放下過去,帶著與業都有關的一切回憶繼續在永生路上冉冉前行。
抱著對庫恩的感謝,卡巴內順勢在一片散亂中,抽出另一張紙面相對泛黃且字跡已然有些褪色的紙稿───
「為了讓拯救我的英雄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自豪,我必須幸福地活下去。
田野裡新冒的幼苗、難得從岩頂洞口灑落的陽光、書本中王子與公主幸福快樂的結
局、還有過去和卡巴內共度的種種回憶,我每天努力用這些填充著看似幸福的生活,
卻往往在和你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功虧一簣。
積年累月下無形堆疊的寂寞讓我幾乎失去了強顏歡笑的勇氣。
卡巴內,將笑容從你身上奪走的我,真的有資格過著幸福的生活嗎?
如果當面問你這個問題,你會願意回答我嗎?」
字裡行間赤裸裸流露出冷戰期間來自庫恩的不安,讓卡巴內不自覺地收緊了拳,泛黃而單薄的紙面隨之被捏皺成一團。
當晚庫恩如果沒有不顧一切地嘗試突破冷戰狀態,自己至今說不定也不會想去理解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只顧著放縱這副不死的空殼沉淪在深不見底的後悔之中。
過去這五百年來因為悔恨而消極度日的同時,也累積了許多對庫恩的虧欠,回想當初那份誇下海口要為對方帶來嶄新人生的驕傲,如今看起來只像是可笑至極的誑言。
「卡巴內,不用擔心……,現在的我真的很幸福喔……。」
「?!」
來自庫恩突如其來的低語,讓一時顯得有些驚慌卡巴內趕緊將捏在手中的紙張藏到背後。
但過了幾秒,房內又再度傳出庫恩酣睡中規律的呼息。
「……是在說夢話嗎?」
稍微鬆了口氣的卡巴內並沒有意識到,那一度差點浮上心頭的懊悔,會因為庫恩一句無意間道出的夢話而消散一空。
正當他楞楞盯著手上被捏皺的紙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眼角餘光這才注意到一張不知何時遺落在庫恩腳邊的另一張紙──
「『過去這一千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對卡巴內的感謝。』
這句埋藏已久的真心話,我終於鼓起勇氣在那一晚告訴你了。
卡巴內,打從千年前的那天夜裡你將我帶離中樞,我的人生才終於有了真正的色彩。
能夠這樣不受詛咒束縛地自由活著,全都是你的功勞。
卡巴內,謝謝你出現在我的人生中。
也謝謝你,那一晚願意聽完我說的話、也願意接納我的任性去幫助阿魯姆他們。
最後,謝謝你,讓我能夠再次遇見那位千年前拯救我的英雄。」
庫恩在那一夜離去前輕柔的語調又再次於腦中響起。
「謝我有什麼用呢?倒不如說,我才是要謝謝你的那一方。」
放下手中的紙,卡巴內望向仍舊蜷臥熟睡的庫恩呢喃道。
回想這段頹喪度日的漫長時光,要不是庫恩那晚主動跨出的一步,在利貝爾嚴正拒絕放棄阿魯姆之下,自己說不定會選擇冷眼放任千年後的後輩們自取毀滅。
畢竟五百多年前的那一天,心灰意冷的他早已選擇不再理會地上所發生的任何事,只管徬徨而茫然地迷失在這不見盡頭的永生。
從方舟回到底下後,地下三人的永生狀態依然毫無改變、天子的詛咒也依然存在於這個世上。
庫恩苦心說服之下,卡巴內所做的一切看似徒勞,卻也不盡然。
至少在經過這些事後,逐漸願意放下過去懊悔的卡巴內,終於能在持續推進的漫長永生中再度牽上庫恩的手,為兩人的未來添上不同於以往的色彩。
再次望向庫恩帶著微笑的睡顏,卡巴內思索了一陣後便拾起架上的鵝毛筆在紙上留下一段話,
「一千多年來即便有再多的懊悔,我也從來沒有悔於和你的相遇。」
提起筆尖停頓了一陣子,他又補上了一句,
「謝謝你,庫恩。」
放下筆後順手將散亂的紙堆整理成疊,眼瞧庫恩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他便悄悄走近、無聲無息地傾下身吻向那映著燭光的側頰,
「晚安,庫恩,祝你有個好夢。」
在對方耳畔輕聲留下這句話的卡巴內,一時之間或許也不會注意到洋溢著幸福笑容而染上淡淡紅暈的睡顏。